宁宗一:从容涵泳 放眼考量——刘叶秋先生的人品和学问
我和文友相识,有的是先见其人,后读其文;有的则是先见其文,后识其人,和叶秋先生相识属于后者。因为教学与科研的关系,20世纪60年代初我就认真拜读过叶秋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小说》、《中国古代的字典》和《古典小说论丛》,这三本书皆具精思与沉潜并重的特色,在当时已称得上是“大家小书”了。
刘叶秋先生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1980年,当时任中华书局总编室副主任的黄克先生出于对母校的深挚感情,为加强中文系古典小说戏曲的学科建设,热情推荐叶秋先生到南开大学中文系任教。事情办得很顺利,系主任朱维之先生立即批准,诚聘叶秋先生为中文系兼职教授。缘——这根丝线一下就把叶秋先生和我们古典小说戏曲研究室连在了一起,几近八年的时间,我们在一起编织了研究中国古典小说戏曲的“情结”,这段时间正是南开大学小说戏曲研究最出成果的日子,其影响力在高校同行中是有目共睹的。
叶秋先生从北京来南开讲学,每月少则一次,多则两三次,即使后来他担任商务印书馆《辞源》副主编期间,他也要抽空坚持每月来研究室讲课。在1984年以前,他每一次来大多都由我到东站接送,若能住上一两天时,晚饭后,就是我和叶秋先生交流、谈心的最佳时刻,也是我逐步走进他的心灵的时刻。我发现这位年逾古稀的饱学之士思维的活跃,观察力的邃密,视域的开阔,介入的深广,他的获知力实在令人惊叹。更为可贵的是,他富于极强的当代意识,他既以全副生命抗拒着传统文化的僵化和腐化,批判专制主义及其体制下造成的政治—伦理的异化,同时又敏感地警惕、防范着人文的沦丧、价值的旁落、生命的钝化、灵性的消亡、人性的物化。我想,这就是我心目中一位文史大家以其学识的睿智反省历史和认知当代的学术品格。
《古典小说论丛》,刘叶秋著,中华书局1959年版。
从叶秋先生这一代学人来说,他们几乎都能做到中西逢源,古今无阻,触类旁通,书为人役,遗章无忌,学术心灵充分地自由。然而具体到叶秋先生,他不仅仅是中国历史文化知识的讲解者,而且是一个思考者。他善于从任何进入他感觉范围的事与书中,极为迅速地转化为思想的闪光,从而显出他的人格精神。由于有我的文字记载作为证实,不妨略作转述:
那是1981年的一个晚上,叶秋先生同我谈起了他深沉的忧患意识,他认为中国是一个经历了太多苦难的民族,好像整个民族被掐住了喉咙,无法自由呼吸。紧跟着他话锋一转说,可是你一旦把每个单个的人拉出来,细加分析,用心灵去倾听心灵的声音,你会发现貌似麻木的外表下,都有一颗郁勃、激越的灵魂。
我当时受到了很大启发,接着他的话茬谈出了自己的感受:受到残害的人虽处绝境,但对生命的渴望仍埋藏在心底,中国人的心灵深处是西方人甚至国人中的某些人也无法探测的,它像泉眼,越往深处挖,泉水越往外处涌。叶秋先生听后深以为然,鼓励我把这些看法写下来,后来我真的把这些话写进了我的一篇研究戏曲的文章中了。这次的对话,叶秋先生对我的启示实际上涉及到一个民族对生命的感应和信念,涉及到人性的至尊,从中我也看到了叶秋先生的终极关怀。
《中国古代的字典》,刘叶秋著,中华书局1964年版。
叶秋先生有过坎坷的人生经历,然而他却对他人有着一颗大悲悯之心。他从不以“冷”和“清”来对待人。面对人生的乖戾与悖论,承受着由己及人以及由人及己的震动,使他不仅对自己的疼痛有知觉,而且对别人一样有知觉。在我的人生中曾面临过多次的精神打击,我曾真诚地向他倾诉过,很快他写了八个遒劲的大字送给我:笑以化怒,静以养心。这幅字,我把它裱了起来一直挂在我的斗室正面墙上,始终作为我调整心态的座右铭。
叶秋先生还从自己切身体会中深知学问来之不易,因此对别人的研究成果一贯尊重,绝不自以为是,即使提出意见、提出商榷也极注意分寸,所以在学术上从不采取对抗态度,也从不与学术对手“据理力争”,他完全以一介书生、一位普通学人面目出现,这一点似也缓解了学界的很多矛盾。于是学术心态上的真诚、谨严和下笔谨慎就成了他全部研究工作的重要特点。在我的心中就有一个很生动的例子,足以证明上述的认知。1984年叶秋先生为我的一本小册子写了一篇题为《探幽发微 议论纵横——第一个读者的话》的序言。就是在小书即将付梓时,我突然收到叶秋先生写于5月6日的一封信,现不妨将全信照录如下:
宗一兄:
到津得畅聆,麈论为快!昨午后正点抵京,祈勿念。大集序文略作增删如下:
①“可以作为读《儒林外史》的指南针”一句后请加两句:“听说这篇文章发表后引起学术界广泛的重视,得到极高的评价,世有真赏,理固宜然。”
②“离开作者的议论见解,材料与考据就失去了作用和目的”一句下面“如谈《聊斋志异·促织》一文”到“振笔请命”,整段删去,下面另接一段“吴祖光同志”一节即可。
余另叙,即颂
刻祉
弟叶秋 5.6
抛开短札中那些对我鼓励的话,先生那种对人的尊重和严谨、沉实、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着实令人感佩。我想这就是学者的风度、平等对话的态度和大家的话语吧!
刘叶秋致姜东赋信函
我和叶秋先生之所以一见如故,倍感亲切,现在可以得到解释了。过去读他的书,感受到的那种真诚、纯正、本色而又富于睿智的文章风范,不由自主地与他这个人相协调一致起来。那种因文字,也因人文合一所产生的身心体验,便带给我一种精神极其舒畅的亲切感。从此,叶秋先生注定成了我的良师益友。
叶秋先生一生耿介自守,绝不同流合污,而在学术上不肯与人争胜的飘然不群的气貌更是人所公认。比如,相对于纷纷攘攘、一窝蜂地拥挤在几部长篇小说的研究界,很多人对于笔记的研究依然消极。尽管多数批评家不再将笔记视为杂书小道,但是一种漠视仍然隐匿于他们的论题选择之中,这种现象在部分青年学人中显得更为突出,因为他们太缺乏应有的学识准备。面对叙事方式逾越出了一般小说常规之后,他们就缺失了新的研究锋刃所相应制作的理论产品。面对笔记小说中所幻化的艺术世界的千奇百怪,他们研究中的审美思维却循着一定之规,而不能理解笔记体已征兆着时代精神酿就了新的审美情感方式。针对这种学术研究态势,叶秋先生既依据自身的志趣和学养选择了历代笔记作为深入开掘的研究对象,同时也是为了补阙拾遗。
《中国字典史略》,刘叶秋著,中华书局1983年版。
叶秋先生在为研究生讲课时反复强调的都是这样的观点:历代笔记充溢着中华民族丰厚的精神气质,它是叙事文体园地里的一株微纤而又极富生命力的菁英;它展示的是中国随笔体的绰约风姿;他们隶属于作家的生活经历、人生体验和学术心得范畴,并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中华文化的原生色彩,本身具有亲历性和体验性特征;它在平实文字中,大多深藏着作者的学术智慧和深厚的知识功底;它具有取材广泛、手法灵活的特点;它以相对凝定的视角,从点滴日常生活到学术研究再到典章制度,一一开辟具有风韵的学术和艺术天地,而这一切又大都标示出作者对过去和当下的生活世界的文化的深邃反省和真实记录,因此历代笔记往往具有回忆和纪实色彩。基于此,叶秋先生特别看重笔记这种更为结实有力的文体,这种更为宽泛、更具有包容胸怀的样式,因为它体现了一种比较沉实稳定又富有张力的文化精神。
在写法和技巧上,叶秋先生充分肯定笔记体的自由酣畅和易为难工。它同样讲究气韵生动,而这一切又都来自于古代笔记作者善于观察社会,领悟学术真谛,有了这份真实描写对象的基本功,再进一步走向传神的境界。其中优秀的笔记小说还能化思情哲理为形象,发挥平常事理为意象,从而使笔记体以小见大,涵纳无限。这些观点几乎都扼要的凝聚在他的《历代笔记概述》中了。这就是为什今天重读这部“大家小书”仍然觉得它血肉丰满、有理有据,无枯燥乏味之弊,而是智性十足,真正达到了学识与才情的结合,广博与精深、新颖与通达等的平衡与调适。从中我们也不难发现他治学方法上的特点,即以考证为先行,联系和扣紧文本的外在因素(时代、环境、影响、作家生平等),同时保留对作品本身的审美意趣和艺术敏感与直觉,这无疑是一种灵性与智性高度结合的新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
从以上我对叶秋先生学术成果的粗线条的勾勒,细心的读者稍加注意就会发现,我和叶秋先生相处七八年的时间里,我是直接的受益者,起码有两点对我的学术生涯有着很大影响:一、凭借研究对象以寻求文化灵魂和人生真谛,探索中国文化的历史命运和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的人格构成;二、把我历代笔记与中国小说戏曲在我国民族文化发展史上相互参定、相互作用、同步发展的特点,并在此基础上建构属于自己的古典小说戏曲艺术研究的整体世界。
《历代笔记概述》,刘叶秋著,中华书局1980年版。
具体到《历代笔记概述》的阅读活动和接受过程,人们也会逐渐发现,这部看似很小的书,却是一部可分可阖可拆可接的大书。平面地看,它是历代笔记的“概述”,是一部为今后阅读笔记的“导读”之作,然而其材料背景,却有其碧海掣鲸的历史大场面在,自有其云蒸霞蔚的人文景观在。所以能吸引你去从容涵泳,放眼考量,步入其中则如渡云海,如观沧海,自有一番难忘的无限风光,这就是小中见大的阅读效应。进一步说“概述”的每章每节,皆自成段落,自有中心,自有布局,自成独步苑囿,有门户可接纳不循序而入的观览者。你若好整以暇,顺序读之,可依据书中的指点,探寻伏脉千里之草蛇灰线,可窥心灵史之起伏跌宕,可窥作家的忧患心、现实感,勾绘出历史运行轨迹;倘若你世务丛脞,劳人草草,或偶然掠读,或随意抽读,或竟破卷检读,亦可读一段山阴道富春景,可见别有洞天之旖旎风光。一部知识性、导读性的著作能具有这样大的可读性,是很值得我们玩味的。
刘叶秋先生肖像
叶秋先生离开人间已整整十四年了。记得刚听到他仙逝的消息时,就想写一篇追思的文章,但由于世事纷扰,一直没能命笔,叶秋先生在天之灵,当不会怨我忘记故人吧!感谢上苍,在先生的《历代笔记概述》以新的面貌再版时,北京出版社文史编辑部写信来约我为先生的大作写一篇序言,结果引发了我诸多思绪。十八年前叶秋先生为我的小书写了长序,没想到先生过早谢世,现在却由我为先生的书写序,白驹过隙,实令人感慨系之!
纸张寿于金石。《历代笔记概述》一定会在读者中继续流传。倘叶秋先生地下有知,当亦欣然瞑目矣。
2002年11月16日
于南开大学西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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